登山笔记:岱都峰

二〇〇〇年九月二日,我和同伴D君来到内华达山脉东麓的岩溪谷,准备次日在 此进行登山活动。事先我们在满满市的国家森林管理处领到在岩溪谷内蛮荒地带 野营的许可证,但得知为了保护山上匮乏的林木资源,我们不能燃篝火。我们准 备在谷中的珍宝池边野营两夜,所以一早先到满满市的超级市场买了干肉、面 饼、方便面、干果、合成营养块等等能量高、重量轻的食品。此外我们早准备好 了帐篷、睡袋、海绵垫、滤水器、微型煤油炉、不锈钢小锅、一小罐燃油等等必 备用品。我们也各自带了照像器材,还有一只雪镐准备爬雪坡时用。等我们准备 就绪、吃过早饭、驱车来到海拔3121米的岩溪入口时已是十一点左右。这时最方 便的一处停车场已满,我们只好停到后面的备用停车场内。从这里上山要多走一 会儿。我们下车后将要带的物品装进两个大背包内,然后又把我们不打算背上山 的半个西瓜和一袋干果从车内拿出来。管理处的人叮嘱过我们车内不要放任何食 品,防止野熊来打劫。丢失食品事小,但让野熊拆毁车子就不值得了。没办法, 我们把两袋食品藏在了路边的树下灌木丛中,野熊来就白送它。

岩溪谷是内华达山东麓最美丽的风景区之一,也是对登山者来说最便利的。它 3121米高的入口是内华达山脉地区汽车能开到的最高的地方。从这里出发登山需 要花费的力气较小,所以经常有老人、小孩在此游曳。但这里的高海拔也带着高 山反应的危险。我们昨晚在附近海拔两千多米高原上的公路边野营,这是有意为 了让身体逐渐适应高海拔地区的缺氧环境。岩溪谷从入口到顶端约八公里,为南 北向,南高北低。岩溪属于欧文司河水系,它从南端的高山融雪发源,流经十多 个小湖,其中我们要去的珍宝池是地势几乎最高的一群,由四个相通的小湖组 成,海拔3406米。

我们背上几十斤重的背包,一步步沿着山路前行。一开始,路上有不少游人,许 多是来这里的小湖钓鱼的,野营的已难见到。由于森林管理部门限制每天来这里 的野营人数不能超过24人,这样以保护景区的生态环境和蛮荒特质,大概多数来 野营的人们早已走远。不一会儿就看到碧蓝的湖泊、嫩绿的草甸、稀疏的松林, 向南望去一连串高耸的雪山从东、南、西三面环抱着整个溪谷。东面是摩根峰 (4190米)的白花岗岩高墙,西面相对立的高墙是3912米的思达峰。南面有一座陡 峭的尖塔,是为熊剑峰(4179米),它上面覆盖着大量积雪和冰川。西南是一个重 峦迭嶂的山结,有几座四千米以上的花岗岩山峰与大冰川。这里是内华达山的主 脉,它把太平洋流域和欧文司河内陆流域分隔开。其中最高的是4180米的艾伯峰 和4150米左右的岱都峰。

由于我们的目的地珍宝池没有正式的山路通达,我们必须按照地形图越野前进。 我们离开大路开始翻越一座几十米高的小山,小心翼翼地攀上陡峭的花岗岩巨 石,有时从挡路的矮小松树下钻过。不久终于看到了湖,只有几十米来宽,岸边 都是碎石坡以及一溜儿两三人高的松树。正想在骄阳下睡个午觉,但我们发觉这 里地太不平,适宜宿营的平地一定很少,必须赶快占领要地。我们就放下辎重, 四处寻觅,在第二个小湖边找到一小片平坦的草地,旁边还有前人烧火剩下的木 炭。

这时正值午后三、四点钟,我们懒洋洋地在暖暖的日光下睡个午觉。但只要一走 到阴影下,立刻感觉冷飕飕的。这天的寒风不同寻常,大概是因为前一天加州沿 海一直到内华达山西麓都在下雨(九月初下雨在这里极为反常,我来加州十多年 从未遇到过)。来的路上听广播说太浩湖一带海拔两千米以上地方还下了雪,我 们心里直打嘀咕,不知今晚会不会下雨雪?这时天上没几丝儿云彩,只是刮强劲 的寒风。这夜里睡在帐篷里不大自在,大风把帐篷刮得翻天覆地,幸亏我们在帐 篷里放了大石头镇住。而且我的木乃伊式睡袋也难抵御寒冷,把我脚部冻得冰 凉。这一夜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总算睡得还不差,只是晚上八点半入睡 太早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起来看了日出。第一丝照到高山顶的阳光把乳白的花岗岩抹 上了浓浓的胭脂红。这种类似于极光的景色必须在空气极其纯净的高原上才得一 见,英文叫作《阿尔卑斯之光》。我以前也从未欣赏到如此动人的展示,这恐怕 得利于岩溪谷的优越地理环境。我们此时赶快按动快门把这美丽的一刹那记录下 来。大约二十分钟后,熊剑、岱都、艾伯峰上的红光渐渐转黄,最终变为白色。 天大亮了。这时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太阳升高,使我们逃出阴影,摆脱肆虐的寒 风。大约一小时后暖洋洋的日光终于照在身上。我们于是开始弄早饭,先从湖里 取水,再点燃小煤油炉,煮上方便面。这热乎乎的面吃了真舒服。

前一天下午我已在盘算着要攀登哪座山。面前的三座大山个个气势逼人。我事先 读了赛高尔的登山向导书,说熊剑峰难度为四度,艾伯峰为三度,岱都峰为二 度。而且岱都峰离我们营地最近,这是显然的选择。岱都峰最容易的路线要经过 一个宽大的雪坡,有大约三百米高,斜度最高为四十度。这坡叫作《砂漏雪 沟》,因为上下宽、中间略窄。从营地看它几乎直上直下,非常吓人。雪上面明 显有一条前人走过的痕迹,从很远处就看得清清楚楚,这给了我们一线希望。吃 过早饭,又从清澈见底的湖里用滤水器打来些饮用水,背上干粮,带上雪镐,我 们轻装出发了。

首先挡住我们去路的是第四个珍宝池边的一座小山,它靠湖岸的一边是个峭壁, 无法通过;我们只得爬上此山另一面的碎石坡,然后再避开一个小雪坡而过。这 时前面是个盆地,周围有几个大小雪坡夹在大片碎石坡间。正前方就是《砂 漏》,看起来很陡,中间窄处被一个大雪坡占据,两边都是峭壁,雪坡上面和下 面的坡上多是碎石,也有不少是砂土。这些砂土是古代大冰川把山石磨碎形成, 走在上面比走碎石要容易也快些。但当我们沿砂土坡向《砂漏》攀登时,脚下坡 度越来越陡,如走沙丘一般,走一步退半步,而且难以站稳。这土坡挺长,由于 缺氧我们还得经常停下来歇歇,所以走了好一会儿。越走近那个大雪坡,越看出 坡上积雪早已冻成坚冰,情况不妙。我们看到雪坡右边有个花岗岩尖塔,它的右 边有个窄沟,里面积雪较少,可能比较容易攀登。于是我们向右侧进发。

右侧进沟前要经过非常陡的碎石坡,这里的石块多有几十斤重,堆积松散,有时 刚踏上脚就听哗啦啦地石块一块接一块滚落下去,真危险!我们两人决定拉开左 右距离,以免挨砸。有时踩不上稳固的石块只得四肢匍匐在地,降低身体重心。 进了窄沟内,发现这里的坡度超过四十五度!我们有些后悔,但似乎也没有更好 的办法。好在窄沟右侧的峭壁有不少可抓可抱的石缝,能提供一定的安全。我们 就沿着右面的石壁向上攀,脚下常常完全无法立足,要全靠手臂的力量支撑身 体。有时遇到右侧岩壁太光滑,无处抓握,就得匍匐在地,但愿身下的石块不要 下滑。好不容易捱到窄沟顶部,从一处石槽攀上,我们看到了左边尖塔的顶。它 形状尖削,顶上是一块倾斜的巨石。继续沿右侧岩壁攀登,左边已接近《砂漏》 顶部,脚下砂石仍然极松散,一次看到一块大石头蹦蹦跳跳滑下三、五百米高的 《砂漏》坡足足花了半分来钟。

不久终于看到右边岩石坡度趋缓,可以直接攀上,不必再在松散的碎石坡上挣 扎。摆脱了高危地段我们大松了一口气,但想想下山的路,心里好不是滋味。我 们打算从《砂漏》坡中央的雪坡上前人开辟的通道下山;这通道从很远处就看得 见,想必不太难,毕竟是有经验的登山者走的路,肯定比我们上山走的偏僻小路 强。

我们到了《砂漏》坡上面的宽大台地(3871米),对面是一座4044米的山峰,比岱 都峰略低。台地上有个冰湖,后面有个小冰川挂在山坡上,冰川后面有一排尖 塔,蔚为壮观。岱都峰这边是个三百米高的大斜坡,坡度挺陡但比我们刚经过的 地方强多了。接近峰顶处有多个小尖塔矗立在坡上。我们一步步从这个砂土覆盖 的斜坡向上走,不时狂风呼啸,寒气扑面,必须缩身躲避。我们躲在一处岩缝里 吃了点干粮,可是在阴影里稍待一会儿,我的手都要冻僵了。赶快起身回到阳光 里。继续向上走着,我逐渐感觉体力不支,呼吸急促,每走几步要休息很长时 间;显然这寒风和高山反应使我体力大打折扣。我同伴体力比我好,把我落在后 面。我开始犹豫能不能今天登顶。向上又走了一会儿,看到顶峰还有好远,地面 从土坡变成了乱石堆,增加了难度,加上时间不早,已经三点多钟,我们决定撤 退。我们到达的最高点大约有海拔4000米左右。由于下山的路尚且是未知数,我 们要留足够的时间。

我们走到山坡左边边缘的巨石堆上,以便欣赏西方和南方的景色。岱都峰的西坡 是一些光滑的花岗岩峭壁,我们坐的岩石旁边就是几百米的深渊,好是怕人。远 方是连绵的群山,都属于内华达山脉。南面熊剑峰高耸的双尖后面是一系列挂着 冰川的远峰。我们开始下山,先到了那个台地上的冰湖边,只见湖上堆着从山坡 上滑下来的巨大冰层,互相挤压不停地发出碎裂的响声,不断生成幽蓝色的冰裂 缝。这奇特的冰川活动我从未这样近距离地见识过。

从冰湖来到《砂漏》坡顶部,眼前能看到整个岩溪谷地和十七个蔚蓝的小湖。右 面高大的摩根峰后面露出一座白色雄伟的山体,这是白山山脉的蒙高美峰。 但只要一向下看,这几百米深的陡坡令我胆战心惊。我犹豫了,觉得这坡太险。 我想着是不是应该打手机求救,但又觉得这个想法可笑。我又想应该从原路下 去。实在想不出什么解脱的办法。我同伴觉得从这里下坡是可行的,但我不以为 然。这时我发现坡上模糊地有前人的脚印,这给了我勇气。

我拣砂土坡地下,发觉手上的雪镐帮上了大忙,可以扎进土里支撑平衡。这样我 下土坡逐渐得心应手,不再害怕滑落。我同伴没有雪镐,就常常坐下才能稳住。 我们这样很快到了大雪坡上方,看到了前人的通道。这通道由坚冰中的一个个浅 盆组成,从《砂漏》坡中间斜着通向右下方。浅盆中多盖上了新雪,看样子下新 雪后此处就没人经过。而且显然这些浅盆是坡上积雪尚未冻成坚冰时开凿的,所 以大概已经存在好几个月了。看来这条通道最近无人走过,其原因十分明显:从 这坚冰覆盖的陡坡通过,没有特殊工具是极其危险的。但我们没有其它选择。最 开始部分斜度很高,没有新雪积累,我尝试用雪镐凿踏脚坑,但这冰硬极了,挖 不到一厘米深,无济于事。我们想坐着下滑,但冰面没有丝毫阻力,根本控制不 住。我想起曾读过一旦下滑,用雪镐刮冰面减速的方法,但不知能否有效,心里 极为焦虑。这条路比我们上山的路还要危险!但后悔来不及。我同伴看到冰里面 冻住几块小石块,想到可以用它们作踏脚地,再用雪镐扎进冰里帮助保险。我们 试了第一步,没有出问题。这时我觉得对自己的命运完全不能左右,进退两难, 这种感觉还从来没有过。第二步又奇迹般地没有滑落,到第三步,我已能把雪镐 深深插入新雪中,脚也能陷入。从这以后十多步,没有太大的问题。终于从生命 的边缘走了回来。

以后的下山路,相比之下是小菜一碟,只是走了一天碎石坡,膝盖麻木,脚腕也 不好受。我们走了绕第四个珍宝池边的一条新路,踏着碧绿的草甸,令腿脚好受 些。回到营地时,太阳刚刚落山,天还不黑,但我们钻进帐篷就再不出来,累得 不想动,吃吃干粮就睡了。

第三天早晨,我们发现剩下的半包干果已无影无踪,想必被此地的小动物偷去。 我们曾看见一只短尾大耳的小动物在营地附近出没,可能是兔子一类。早饭吃掉 最后的方便面,我们撤营出发了。这天风比前两天小,夜里也远没有前一夜冷, 看来恢复了往常的好天气。午后一点钟就到了停车场,发现我们存放在路边的两 包食品,一包干果已无影无踪,一包半个西瓜还在,但有一点啃过的痕迹。看来 野熊没来,松鼠光顾了,但只拿走了它们喜欢的东西。 叶海翔于二〇〇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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